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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医科大学孤独纪事
2023-11-29

谨以此文祭奠我逝去的青春及警告那些无视民生疾苦的人们!

内容简介:

华浩长在农村,十九岁前从未出过县城,凭其天资聪慧,阴差阳错考入北京医科大学.于是,他从南方偏僻的小县城一举进入盛大的北京城.初识北京的雄浑给了他视觉上的震撼,然而,游天安门归来,在地下通道发现一群处境悲惨的乞丐,他的心一瞬间震颤,当尚未从震颤中回过神来,又在北医大南门遭遇阔少殴打保安一幕.随后,他在老乡会上对漂亮的师姐耿苏产生情感,又随后,他在北医大南门遭遇耿苏和那个打人阔少的激吻,他的痛苦就此开始.当他投寄所有希望的医学学习又屡遭不测之后,他彻底绝望.痛苦不堪之时,突遇高人点拨,于是他在意淫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交替中开始了对深陷困境的民众和误入歧途的耿苏长达九年的泣血拯救,几乎未再出过校园...

第1章 恰书生意气

华浩站在县教育局招生办简陋破旧的办公室门外,踮着脚尖,伸着脖子,焦灼地盯着墙壁上张贴着的一张已经裂了几个口子的红纸,视线逡巡着期待那两个熟悉的汉字映入眼帘。

粗鄙的墙壁原来可能是灰白色的,因为年代的修饰已经变得灰黄污黑、班驳陆离,以至粘在上边的红纸只是勉强和它苟合,在急噪的人们的指点捻搓下,上边歪歪斜斜扭动着几条雨水、泥水、汗水、口水流淌出来的褪色污痕,有好些汉字在这种模糊的污秽下挣扎显现,显然,这种状态影响了人们的眼睛和情绪,呱噪纷乱的气息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华浩没有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在那一时间他基本忽视了人群的存在,只是觉得脖子有点酸胀,脚尖有点麻木,眼睛也随着红纸染料的流淌变得干涩起来,当然,他知道这是较长时间体力劳动带来的结果,但是他的手心、掌心、背心、眉心却感觉到了丝滑般的凉意,他很是不能理解,虽然不时吹来一股夏日的凉风,但是南方夏天的狂热很快就已经融化掉一切,周围人们身体厮磨挤出来的一股股热气和臭气更是助长了这种气焰,他怎么会感觉到这等凉意呢?

“他妈的,难道哥哥我也紧张吗?”华浩咕哝了一句,一向温驯文雅的华浩不由用粗鄙来缓解所置身的粗俗张狂的境界。

华浩前两轮的视线进攻没有成果,只是用心中划过的些许失望为耳旁几声惊喜的呼叫做了铺垫,墙上的红纸虽然摇摇欲坠,但是仍然用肥大的身躯趴在裸露的墙体上贪恋着那最后的快感,显然,华浩要将这红红绿绿的肥躯上的黑色汉字游视完毕,中途需要歇息几次眼睛。

由于下肢已经麻木到快感觉不到脚尖的存在,华浩决定眼睛连同身体一块休息,于是便收回伸僵了的脖子,打算放下踮起的脚尖时,突然发现情形不对,因为就算如此简单的一个神经肌肉反射已经不能完成,当然,不要担心我们的主人公华浩的神经已经受损,毕竟人类的神经还不至于这样脆弱,事实是,因为受到周围人群的挤压,华浩和华浩们实际上已经互相把彼此架起,由于华浩过于关注眼睛的前方,以至于完全忘却了身体的下方,他的两脚尖对地面的触碰实际上完全只是一种物理上的接触而非一种日常的人类躯体行为,而华浩还不知所以地仍然死命用神经控制保持着脚尖的紧绷状态,这种虚耗了神经的疲倦或许更让人身心交促。

华浩心里很是懊恼,“他奶奶的,早知道这样,哥哥我也不使劲了,就这样挂在这里头多省心惬意啊。”

华浩闻着人群堆里散发出来的汗臭味,再间或闻到某些个体嘴里呼出来的处于半消化状态的饭团的味道,直觉胃里边翻江倒海,在这种情形下,他自信已经没有多少把握可以控制自己的文雅状态了,眼睛上的眼镜随着汗珠的润滑已然每况愈下,他必须奋起最后一股力量鼓起最后一股勇气,一鼓作气用眼睛摸遍那张色纸上的色迹,能不能去看夜上海滩的东方明珠,去喝黄浦江浑浊的水,就在此一举了!

华浩突然觉得不对,因为能不能去,理论上讲是在走出高考考场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的,而知道能不能去,才在于目前眼睛一举。

“得,豁出去了,剩下的事情就让它自生自灭吧!”华浩一咬牙,脖子再次伸张,视线象毒蛇一样快速游移了上去。

华浩是在大红纸的中下段位置紧张地停驻了目光,由于那个位置已经靠近纸的下缘,因此挤在最里层的人很轻松就能对它指指点点,其实,正有好多双橘皮一样的手正指着那个位置啧啧不已。

华浩对在红纸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从不怀疑,因为仅仅凭借他对自己良好中学生涯的美好回忆,他就可以认为,如果这上边找不到他的名字,那么这张张榜公布录取名单的大红纸应该只需要一个小白纸片就可以完成使命。如果不是高考前那一种奇怪的状态进入并干扰了华浩的生命,华浩甚至只需在这一天在这里悠然地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平静地离开,回家收拾行李,准备人生新的旅程。

华浩那时的心气高啊,如果说心气也可以量体温的话,那么你爬到500米的高空,去给华浩的心气量体温,难保不得出一个“高烧不退”的诊断。

华浩觉得现在自己紧张焦灼的心理简直就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是对自己过去的否定,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这种情绪。毕竟,你自己毕竟是你自己,社会的规则还是在依旧进行,当你在符合这个规则时有片刻的疏忽,那么你就会被这个规则抛弃,除非你对这个社会没有任何欲望。

但是那时意气风发的华浩哪有这等能耐,就在那个片刻,他还在憧憬着大城市的美好,幻想着金榜题名时的荣耀,所以他对自己考场上的表现不满,所以他那时着急,他害怕自己上不了首选的大学,当然,他从不怀疑会被某所大学录取,不过如果只是某所大学而已,那就太对不住他的心气了。

他填写的第一志愿是上海交通大学,当然,这也只是他的无奈之举,不过如果能上这所学校,也足以告慰他受伤的心灵了。他目光停驻在他的名字上边数秒,紧张地不敢再看后边跟着的录取学校一栏,他感觉到他的胸膛里有异常的跳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整个的身心。

最后,还是人群指着那个位置的啧啧声,鼓励了他,他当然不知道人们是否就是指在他名字后边的那一栏,也不能准确知道那种啧啧声代表什么含义。但是他一咬牙,看了过去…

“北京医大”,四个鲜活的大字跃入了他的眼帘。

在那一瞬间,华浩无法激动,人就是一个怪动物,只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只对确知的事物产生兴奋,华浩在那一刻无法置信。

北京医科大学是华浩填报志愿之前千挑万选、斟酌再三后的首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华浩就萌生出学医的想法,这一想法愈演愈烈以至欲罢不能,因此填报志愿时,他眼睛只盯着大城市的医科大学,大城市和医科大学这两种元素如此强烈地吸引着他,以至于他在考场发挥不佳的情况下,也打算壮怀激烈地填报北京医科大学,正当他提起悲壮的笔时,班主任老师传给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兄弟班级一个女同学也填报了北京医科大学,华浩一听就发了懵,此女不是一般人物,就是高中三年中,华浩唯一不能超越的一个高度,每次考试,必然高出华浩那么一些分数,依照班主任的说法以及一般情况,远在北京的北京医科大学不可能跑到你一个偏僻的南方小县城的某个中学班级里同时录取两个人,那样你就太看不起我们大名鼎鼎的北京医科大学以及太看得起我们这个小小的班级了。

华浩发了一会懵以后,听从了班主任老师的意见,决定避开这位女中豪杰。说实话,他本来就一直对那个姑娘有心理压力,在考场状态糟糕的前提下面对那个姑娘的无形挑战他的心理自然更不堪一击。

班主任老师对华浩有很高的期望,因此他决计要帮助他的得意弟子选择一个符合他身份的学校,基于华浩一直慨叹他考场的尴尬状态,班主任心理也没底,自然不敢贸然向北大清华出手,现如今也无法去北京奔赴医学殿堂了,而上海的医学殿堂在当年却不向华浩所在省份张开怀抱,对于华浩这样富有潜质的学生,班主任老师认为是一定要放在大气磅礴的地方锻造成材的,就象蛟龙不能入海,就发挥不了它呼风唤雨的神奇本领一样。最后班主任老师帮助华浩敲定了上海交通大学。不过当华浩举笔划上上海交通大学的代号时,他在班主任老师面前略带遗憾地嘟哝了一句,“其实不管去什么学校,我都要想办法学习医学课程。”

而现在,在招生办破旧墙壁污秽不堪的红纸上,“北京医大”四个字竟然在他的名字后边闪着明晃晃的金光,在那张红纸上显得那样卓尔不群,那样地撞击人的耳目,显然,已经有相当一部分眼睛对那几个字进行了凝视,而正有相当一部分嘴巴正在对那几个字进行品评和咀嚼。

华浩知道,在这一群人里头,现在充斥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悲伤、失落、憋闷、绝望、忧郁、惊喜、兴奋、得意、张狂、紧张、忐忑、羡慕、嫉妒。或高亢或低沉的情绪正绞杂在一起撕扯着人们的心情。

是啊,这些人群里绝大部分是来自四乡八里的苦难乡亲,他们多么眼巴巴地希望自己的孩子或者自己的名字能够躺在红纸的某个角落,这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除此之外,他们别无出头之路。谁可曾想象农民的苦啊,说“面朝黄土背朝天”可能早已经麻痹了城市人的神经,当城市人享受农民创造的物质条件时,可能没有人去想象农民在烈日暴晒下身上浸湿汗水、泥水,吸着农作物扬起的尘灰,身边布满了乱飞乱撞的蛾子和飞虫,小腿上叮满了吸血的蚂蝗等等这样的收割场景,而即便这样辛劳获得的果实,竟然还要有较大部分作为公粮上缴,如果这也是应该的话,那么最不堪忍受的是付出如此艰辛劳动的粮食在市场上只能卖出低微的价格,国家那时是通过农产品的价格剪刀差让农业为工业服务的,农民辛苦劳作一年有可能借助这些粮食解决温饱问题,但是却无法用粮食换来足够的钱去供孩子上学,供老人看病,年幼辍学、重病不治是再普遍不过的现象了,更不要去谈城市人追求的生活享受了。农民日夜耕作、辛勤劳动一年又一年却只能获得一个艰难困苦的生活状态,那些唱歌的、演戏的、腾挪跳跃的、为人民服务的只需动动嘴皮、弄弄表情、耍耍动作、跑跑关系就能财源滚滚,难道他们的劳动就真的有如此高的含金量?可怜的乡亲们不懂这些道理,他们只知道如果他们的娃考上大学了,就不会再过他们一样的生活,而至于到底会过什么样的生活,谁也不会去想,也不知道怎么想,总之只要不过他们那样的生活,怎么都好!因此,现在挤在这臭烘烘热乎乎的人群堆里的时刻对他们不知道有多重要,这个时刻可以延续或者断绝一个家庭几代人的梦想,可以激荡或者撞毁他们憋屈在心里几十年的希望。

华浩心里慢慢泌出了一点略带紧张的激动,虽然他还不能排除某个同名同姓的人也恰好考取了北京医科大学的可能,或者说这个“北京医大”不是北京医科大学的缩写,但是现在既然象他的名字一样的两个字和北京医大挂上了钩,那么这种增大了的概率和增加了的可能性也足够令他渐渐产生兴奋了。

华浩从裤兜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把皱皱巴巴的准考证找了出来,挨个去比对那个名字前边的那一串数字,当最后那个数字比对完后,华浩揪紧的心倏忽就松懈了下来,一种早已潜伏好的淡淡的愉悦感不知从身体深处的哪个角落开始滋生,忽忽悠悠地就涌上了四肢百骸。正当这种欢乐情绪开始控制嘴巴,促使华浩准备发出欢乐的呼叫时,华浩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然后想了想,觉得在这种时刻和这种场合不能得意地呼喊。一般来说,人在猝不及防的大喜或大悲的冲击下,躯体总会做出自主的动作以迎合,因为在那一片刻,人会短暂地失去理智,而这种短暂的失态周围人们都会理解,因为大家都亲身体验过这样的时刻。但是华浩怎么想的呢?他在想,现在这些人里不知道有多少失望的灵魂在倍受痛苦的煎熬,心灵在受煎熬时心态就容易扭曲,就如同铁块一经煅烧就容易被打造成各种形状,如果此时冒尖的话,变成众失之的,说不定哪个被火气烧昏了头脑的人拿刀子就势捅他华浩一下给他本人降降火,那他华浩即便不“与世长辞”也一定要“与世短辞”了,在未进医学殿堂之前就先给医学做了贡献有点说不过去,因此华浩决定屏息静气着自己的喜悦。

华浩的这种异常的思维和反常的反应,也就在此向我们昭示了华浩可能要经历一个奇怪的人生旅程,说得准确点的话,应该是一个奇怪的心理和思想的历程,不过由于人的行为总是由思想诞生出来的,所以其实怎么说都无所谓,正如现在电视里那句广告词老唠叨的“美特斯邦威,不走寻常路”。是的,当华浩在北京医科大学度过了九年平静的岁月,并在北医三院的一间办公室里开始回味前一天晚上在租住的简陋宿舍里睡觉时做的一个奇特的梦,同时孤独地询问自己“难道哥哥我就象这样去孤独么?”时,已经足可生动地说明,华浩这9年不寻常的路实在是太平常了。

那个奇特的梦着实奇特:国际巨星章子仪从国际机场出口出来,有两起人马在迎候她,一起人马列成两条笔直的队,手里拿着花,一起人马却围成一个浑圆的圈,都扬着手指,章子仪径直向两条直队中间走来,在章子仪就要走入两队的夹道时,这时候华浩不知道从哪出来了,正好不紧不慢地走到章子仪面前,对着巨星章子仪平静地一本正经地说“章子仪小姐,您知道治疗肾阴虚要用六味地黄丸,肾阳虚要用金匮肾气丸吗?”章子仪听完华浩的话,一言不发,但是却一转身平静地走向了那个圆圈型队伍。

然后华浩就醒了过来,他醒后对这个梦感到无比的惊骇,他很不明白那种上下五千年也跟他沾不上边的人怎么会进入了他这样一个古怪的梦境,还出现了那样不可思议的场景和对白。难道仅仅是因为看了章子仪演的“我的父亲母亲”,知道了这个人,并进而去知道了她此后的一些生活趣事?

是的,我们平常人看了这个梦也是不能理解分毫,那我们干脆就一起来进入华浩在北京医科大学的孤独世界吧!

华浩奋力从拥挤推搡的人群中挣扎出来,脱离了闷热的人堆,头顶太阳的酷晒也变得清爽起来,华浩深深地吸了一口阳光,又长长地吐出到空气中,眼睛望着前方一棵刚刚生长出来的梧桐树,宽大的树叶正闪耀着白灿灿的光芒,树上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啾啾”。

华浩正要走,听到一个人跟他打招呼,抬眼一看,似曾相识。忙装得很热情地回应了一声。人问他,“考到哪个学校了?”,他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北医大”,那人惊咦了一声“不错啊”,他偷乐了一下“还可以吧”。

为了表明他是认识那个人的,他反问了一句“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啊?”,那人也回答“还可以吧”,然后就有事的样子,匆匆走了,给华浩留了一个手机号码,说以后常联系,留号码的时候并不主动交代自己的姓名,华浩一脸茫然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怎么使劲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华浩走出教育局大院的门,就碰到了同班的张庆春和另一个班的一名男生,想起这个男生的名字叫付小兵的时候,象连锁反应似的,灵光一闪,突然记起了刚才那人是谁,他是高他一个年级的师兄,去年被东北一所重点大学录取,虽然他们彼此没有交往,但是由于都属学校的优等生,在学校的一些表优评先的会议上会碰到,算点头之交。想起来之后,华浩懊恼不已,怎能不向人了解大学的生活,不表达对大学的向往之情呢?不过想起那位师兄刚才意气风发的模样,还用上了手机,华浩顿时增添了几许对大学生活的向往。

张庆春和付小兵也是满脸容光,按捺不住的喜悦之情直往外冒,张庆春被本省的一所师范大学录取,付小兵则被外省的一个什么海洋大学录取,大学的档次与华浩的“北京医大”的差距就象在校时他们与华浩的学习成绩的差距一样,因此各人根据自己的身份都获得了同等程度的心理满足。三人互相吹捧了一番后,便相邀去庆祝一下,可是三个来自农村的中学娃,裤兜里也是象他们此时的心情一样空旷,在这个小县城里用通俗的方式是庆祝不起的。

三个人抓耳挠腮了一阵,华浩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几张电影票,那是县电影院的通票,什么时候看都可以的,是班主任老师在毕业学期送给华浩的,说如果学习累了,可以去看场电影放松一下,其实华浩也没怎么去看,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用这种方式庆祝,反而减少了俗气,增添了意境,三个人屁颠屁颠乐着跑到电影院,一看下一场时间,还有将近半小时,华浩手里共有四张电影票,心里想着那张也不能浪费了,便跑到一个打电话的地方,问了价格,觉着自己还能付得起,就打电话叫来了家在县城的孙刚。华浩在班里和别人的交往总是浅层次的,虽然他并不沉闷,还能和很多人甚至个别活泼女生嘻嘻哈哈,但是当让他静下来考虑谁是他的朋友时,他会非常疑惑,而孙刚是他可能会虑及的一个。孙刚是从外校转过来的,刚来时装成二流二气的痞子样,华浩认识他后,发觉其实他不是那样的。孙刚成绩不好,也没指望今年考上大学,所以仍然满面春分地赶来和华浩他们看电影,一边说着“祝贺祝贺”,一边在电影院的外面买了一大袋葵花籽。四个人坐在破破烂烂的电影院里,嘴里吐着香喷喷的瓜子皮,眼睛里看着不知道什么味的电影,心里各自想着自己的未来,晃晃悠悠地度过了那个恬淡如水的上午。

华浩发挥了他慢条斯理的特质,电影结束后,两位金榜题名的考生就匆匆告别,急于回家去宣泄他们的喜悦,刺激他们的家人,孙刚倒是想陪着华浩继续品尝一下这不寻常的滋味,但是也被找来的家里人叫走,极不情愿地和华浩道了“保重”,华浩就一个人在漫布尘灰的县城小街上走啊走,看着街道两旁布满污渍和油垢的互相推搡拥挤着的小店,看着马路两旁汇集成的一小撮一小撮散发馊臭酸腐气味的秽水,看着挑着担子进城卖菜的农妇一晃一晃的细腿,看着涂脂抹粉的城里姑娘扭来扭去的腰肢,看着扯着嗓子叫卖的街头摊贩满脸的油花,看着一辆粪车摇摇晃晃在马路上颠过撒下斑斑痕迹,看着一辆吉普车在后边鸣着车喇叭狂嘶,惊得粪车夫拼命蹬脚踏,结果车身摇晃得更甚。

看着自己读了六年书的小县城,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城,临近天黑的时候,华浩才走回到城里姑妈家,姑妈看着一脸平静的华浩,显得有点茫然,显然对于华浩的这种神态很是迷茫,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出口相询,心里暗自着急。

华浩跟姑妈打了个招呼,进去到水龙头底下用凉水洗了把脸,然后走出来对姑妈说,“倒是考上了,是北医大。”姑妈愣了一下说“北医大是个什么大学?”华浩笑了一下说“应该是北京医科大学吧!”

姑妈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北京医科大学到底怎么样,但是听着这个名字就觉得响亮,心里自然一喜,就放下心来,嘴里却埋怨道“你这孩子,怎么去这么久啊,回来也不动声色?”惦记的心情有了可喜的结果,人就变得轻快,姑妈跑到后边的厨房把喜讯告诉了正在做饭的姑父,不善言辞的姑父跑出来一个劲说“好”。华浩微笑了一下,然后钻到电视房里看电视,出来吃了晚饭,然后又钻进去看电视,晚上洗澡后,又看电视到深夜然后睡觉,第二天爬起来吃了早饭,又钻进了电视房,然后出来吃了午饭,再度回到电视房。姑妈早就习惯了华浩的这种状态,也见怪不怪了。

第二天大概午饭过后一个时辰的功夫,姑妈叫华浩下去接电话,电话是父亲打过来的,父亲在电话里头有点兴奋地问“听刘文化说你考上北京医大了,是不是?”刘文化是本乡另一个村的孩子,和华浩同在城里上学,家里迫切希望出一个文化人,所以取名刘文化,华浩的父亲是乡农业技术员,天天走村串乡给农民去做农作物病虫害防治方面的指导,所以在本乡本土很是熟络,刘文化虽然没有华浩有文化,但是也勉强考取了西南地区的一个大学,往家里报喜的同时顺便也捎回了华浩的喜讯,自然很快就传达给了华浩的父亲。

父亲同样是带着一点紧张的激动向华浩求证,华浩实事求是地回答道“是的啊!”父亲再问“北京医大是不是就是北京医科大学?”华浩略迟疑一下后道“应该是的吧!”父亲激动地责骂了一句“你这个小孩啊,也不往回打个电话,这么大的消息还是别人告诉我的!”华浩答道“家里也没有电话啊?”父亲怒道“打到村头你村长爷爷家里啊,不一直这么联系的吗?”华浩撇嘴道“懒得麻烦了,等我回来后告诉你们不就行了吗!”父亲无奈,不过还是马上被充斥的激动和喜悦所感染,语气也温和了,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华浩答“等拿到录取通知书就回。”父亲问“什么时候拿录取通知书?”华浩答“招生办的老师说也不知道,要我们过几天过去看看。”父亲催促“那你多去几趟,尽快拿到后赶紧回来。”

华浩“恩”一下后便结束了通话,华浩和父亲也很少有交流,这样简单的对话在父子俩之间已经算不简单了,在此前的很长的岁月中,华浩都是默然地做自己的事情,默默地目送父亲上班下班,父亲是个憨厚老实的人,不过偶尔发起脾气来很是恐怖,可惜的是华浩从懂事起基本没干过让父亲操心的事情,所以就连父亲通过教训华浩的方式来形成沟通的机会都没有,父子俩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不过华浩对父亲还是很尊重的,父亲是基层农业干部,工作敬业,技术过硬,人也热心,经常帮助别人,做人做事都很朴实,和乡邻的关系都很好,最重要的是,虽然父亲太过老实或者说是迂腐,干了几十年也没有过升迁,但是父亲还是为华浩他们赢得了面子,在农村,父亲这样有技术有职称的人是有一定地位的,父亲办事也确实有点能力,所以有些封建的老农民甚至尊称华浩和哥哥为“公子”,这让华浩很受用。华浩家里也经常有乡干部出入,那些干部们摸着华浩们的头逗他们玩,这让华浩觉得很有面子。

华浩决定在城里一直等到拿到录取通知书。反正父亲已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就让家里人尽情地高兴几天去慢慢消化这颇具冲击性的喜悦吧,不回去打扰他们的兴致。

华浩放下电话,出门转头又要往里走,姑妈看不下去了“你这孩子,天天憋在房里看电视,不说对电视不好,对眼睛也不好啊,考上了大学,应该出去找找同学,找找老师啊,和他们聊聊,马上就要分别了。”

既然姑妈发话了,华浩也不好再钻进去看电视了,想想姑妈的话也对,就走出来到了街道上,可是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想到一个可以去找的合适的同学或者老师。华浩不禁觉得自己的处境好生凄凉,想想班里的那些男生们,尤其是考上大学即将奔赴前程的,此时应该正纷纷牵着某双娇嫩的小手,在曾经面目可憎突然就变得亲切可爱的校园里寻找过去的痕迹呢!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学生谈恋爱不知道算不算早恋,我们生活中的很多概念随着时代的不同内涵也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早恋”这样的直接需要时间来界定的概念,反正在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开始有了想法的二十一世纪,到了大学才谈的恋爱应该算是黄昏恋了吧。那时在华浩的学校里,学生谈恋爱的气氛也还并不浓厚,一方面处于强烈的不可控的青春萌动期的少男少女毕竟还是少数,另一方面这些重点中学的孩子们大部分还是能够在埋头苦学中依稀看到灿烂的前程,因此大都放松了对谈恋爱的要求,不过,终究还是有那么些不堪重负的小花小草奋力挺胸撅臀向校园的空气中喷发了他们的性息,他们或在阳光下一前一后,或在月影里一左一右,纯情时羞赧迟疑,动情处勇敢奔放,给书声朗朗、清新明快的校园注入了模糊而暧昧的气息,校园也就变得生动,变得动情,似乎还带着那么点楚楚动人的味道。在这种熏人的气味的濡染下,早有那把持不住的青春孩儿偷偷张开着心情的气孔,目光瞄准现实中或想象中的身影,贪婪地允吸着这醉人的味道,即便在沉重的学习压力之下,也依然孜孜不倦地用某个雄健或娉婷的影子抚摩着自己的本能。

由于中学时代的小丫头片子们吃喝玩乐住用行全由家里照管,而且在相对封闭的一个生活学习环境里钱也展示不出它那无穷的魅力,因此对钱是没有什么概念的,所以不象长成了的姑娘那样钱是这个世界唯一吸引她们的东西,在那个成长阶段三种人最能撬动她们稚嫩的心思:眉清目秀的漂亮小男孩可直接撞击她们的视觉;油头粉脑、打架斗殴的小流氓会刺激她们的身体,带给她们超脱于同龄人行事方式的新奇感觉;成绩很好,深受老师宠爱的小乖孩经常抛头露面于各种场合,在校园范围内万众瞩目,会带给她们一种“夫贵妻荣”的感觉。

华浩长相虽然平淡无奇,不过长成华浩那样其实也已经不容易了,当然,要给小丫头们制造视觉冲击还比较困难。华浩自小行事中规中矩,自然也没有培养出那种小流氓的习气和勇气,所以是不可能给小丫头们制造“如沐冬风”样新鲜刺激的感觉的。好在华浩正好就是第三种男人,老师的宠儿,学校的骄傲,当需要有学生在台上出现时,华浩总是被首选,那种凝聚目光、集聚光环的感觉,也催生了华浩骄矜的思维方式。由于分属于第三种男人,所以即便长相普通,也时不时地会有小女生逡巡的目光到华浩身上探索一番,就如同对于成长起来的姑娘,一个男人只要很有钱,就算牛头马面也是可以获得青睐的,更何况还是人头人面呢?

可是华浩那时的风光让他自我感觉到可以遮天闭日,他还写武侠小说,他的文学想象力让他神游太虚,他的神思怎么可能为生活当中的几个乳臭未干发育未全的黄毛丫头停留片刻呢?其实,中学生里也不乏发育良好、体格健壮、身姿曼妙的小姑娘,只能怨华浩不走运了。华浩那时也基本沉浸在自己武侠小说里云鬓高挽、柔荑轻舒、芊芊十指、盈盈细腰、裙裾飘飘、莲步款款的绝色女子的诱惑里,当想象的空间里霞光万道时,身边的景致自然就变得如水一样的平淡,年少的华浩总是在想,生命刚开始蓬勃,青春还没有贲张,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目前所经历的不及其万一,如果明知道大海里有鲜美的海鱼,为什么还要去啄那小河里枯燥的河虾呢?只有不知道一直前行就会有大海,置身大海就会享受海鱼的的思维局限之人才会为身边的河虾虚耗生命。

就这样,在色彩斑斓、风光旖旎的中学校园里,华浩用阳光般灿烂的希望陪伴着自己固执的身影踯躅前行。不象那身边的许多少年,总是因上蹿下跳地讨黄毛丫头们的欢心,变得好动、喜闹、爱玩,花样繁多,招式迭出。而华浩总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世界里,神游万里、内心激荡而身影不动丝毫。当然,华浩有时也会和自然而然变得很熟的女生嬉笑几句、打闹一下,但一切都是那么肤浅,是华浩独特行为方式偶尔几次无关痛痒的引申,是一般人的情绪在华浩身上若有若无的体现。真正的华浩坐在自己的那一个小方凳上,忘记了上午和下午,忽视了课上和课间,头顶的天空那么辽阔,而身边的世界似乎也开始遥远,聪明的华浩竟然显示出了不可思议的迟钝,有一次不经意间发现同班的一位腼腆男生牵同班另一位娴静少女的小手前行,顿时惊诧不已,象发现新大陆一样跑去告诉一位同班好友,同班好友也象发现新大陆一样地难以置信了,反问华浩“他们两个都快处于分手阶段了,你不会现在才知道吧?”。

就这样一点点地,世界开始在华浩周围淡漠,终于在高三最后一学期,华浩的大脑也开始淡漠了,华浩感觉它有时象块木头,有时象团棉絮,有时又象木头和棉絮的混合物,总是昏昏沉沉,不清不爽,象被人凭空抽取了里面的确定成分,而剩下了一团难以被分析的迷雾。华浩不由得焦急起来,很快就是高考,人生所有的希望,大海里鲜美的海鱼,都还在7月7、8、9那三天后向他欢快地挥手呢!如果大脑就此停滞,生命可能还会继续,但时光将不再。华浩只能懊恼地用手捶打脑袋和脖颈,那团迷雾真地就象受到震荡一样,慢慢悠悠地散开,竟然也能让华浩获得片刻的松快和清爽,但迷雾象长在同一个根基似的,外界的干扰一被解除,悠忽又合拢在一块,重新给华浩的大脑制造混沌的境界。父母得知华浩的这种状况后,着急之情自不待言,在电视广告的熏陶下,找来脑黄金、脑白金、红桃K等各种滋补品往华浩的大脑里灌,把华浩拉到医院打吊针,终以无济于事而告终。最后,父母也只能徒叹奈何,忧心忡忡地看着时间在流走。无奈之下,华浩心想,好在所有的知识已经全部掌握,大脑的聪明应该还在里头盘旋,即便有所流失,也会有残留,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带着这样的状态,华浩在焦灼中迎来了高考的屠场,体验着任由宰割的滋味。由于害怕异常举动引起监考老师注意,华浩在考场上只能轻磕脑袋,轻微揉捏脖颈,用手轻轻支着脑袋做题,偶尔还得把脑袋往桌上放一会,就在这样的折腾中,华浩迎来了最后一场物理科目的考试,大致估测了前四科的分数,华浩感觉只要再从物理里拿60分左右,就能达到本省去年的本科分数线,因此当完成了物理卷面前90分的选择题后,华浩自觉希望又重新开始燃烧,脑袋虽仍浑噩,心态已然轻松,就以这样的戏谑方式,华浩完成了物理科的考试,也终于勉强结束了人生第一阶段的征程。

而现如今,华浩竟然可以站在小县城污黑的街道上,想象着北京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金光闪闪的模样,不管将来会是怎样一种结果,这应该算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性胜利了吧!

在这样的片刻,没有小女生的手可拉以庆贺自己的前程,相比于这一伟大的胜利,实在是不足以对心灵的喜悦构成任何威胁,华浩的灿烂心境再次象潮水一样弥漫到了全身。华浩沿着一条以前似乎没有走过的街道漫无目的前行,实际上县城并不大,但是对华浩这种小范围空间过活的人来说,好象大部分街道都是陌生的,大概走了相当一段时间吧,华浩眼前突然开阔,黄黄的一片,在茫然之间,心理突然也变得豁亮起来,好象一下子挣脱了逼仄压抑的小县城的束缚,心神置身于广袤无垠的空间,身体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未来在前方无限的延伸。华浩仔细审视了面前的景象,原来已经来到了县城郊外的一片所谓的开发区,全是翻转过来的黄土,很辽阔的一片,视线的尽头能够模糊看到农田的水影,在翻过来的黄土上也依稀能够看到破壁残垣的痕迹,在近处一掊黄土里栽着一块破旧的木头片,上边写着“大炮台经济开发区”,字迹已经象泥土一样发黄,依稀能辨。此时已近黄昏,太阳在远处的山梢上射出黄灿灿的光芒,把附近的天空染成金黄的一片,远处水田里好象也有收割后残余的稻穗在摆动着它金黄的谷粒,释放着它最后的生命,水田里的水将这水天一色的灿烂光景也铺天盖地地反衬过来,映满了华浩一脸,华浩继续前进,在这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黄土平原里踯躅前行,直到走到一个好象是中心的位置,坐了下来,将自己掩埋在了这一片黄色的世界里,虽然太阳的余辉勾勒的是一片悲壮的美,这片黄土地也充满了无尽的苍凉,有的只是生命从此消失后的蛮慌,但华浩心中现在充满的却是雄壮,坐在这片没有人影,没有车辆,没有房屋,没有杂草的土地上,华浩却感到自己的生命反而冉冉升起,好象大自然的精华全被他吸走,广阔黄土地正在培育他雄健的骨骼。华浩早听说过这片开发区,是前任县长搞的工程,后来县长调离,继任县长又有新的施政思路,所以这片土地暂时就被搁置在这,构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孤独世界。现在这方天地突然被华浩这个不速之客闯入,黄土地应该感到欣慰吧,毕竟,华浩给它带来了生气,而它用广阔苍茫的境地引导了华浩对遥远未知的无限遐想,他们的不一样的生命从此可能要互相交融了吧!华浩望着远处的群山和斜阳,心想,不管这个劳民伤财的工地可能带给这方水土什么样的损伤,但是,毕竟它让华浩有机会展开对未来的想象,并且即将奔赴征程,走向未来,是这个地方的人们生长了他,是这个地方的山水养育了他,是这个地方的知识培养了他,并且,是这个地方让他离开这个地方,不管这个地方还将怎样破旧、衰败、荒凉,毕竟,他就要离开它了,他要感谢它,它的美好也好,它的丑陋也罢,总之,它的一切!

当太阳终于沉下山,暗淡的夜色象水一样弥漫开来,刚才黄灿灿的天地立刻开始变得阴暗而深沉,华浩终于被这景致的交替所激醒,从刚才金黄的幻想里回到了黑暗的现实。慌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漫步走向了回去的路。

姑妈用满意的目光迎候了华浩的归来,在和电视机一起度过又一个黑夜和白天后,第二天下午差不多同一时刻,白寂的天空刚浸入一丝黄昏的暗淡,一直还象电视机一样平静的华浩内心马上被这种不易察觉的黄色所激荡,那片苍茫的黄色诱惑形成一股巨大的感召力,华浩不由自主就往外走,异常的兴奋情状也感染了正在收拾房间的姑妈,微笑着让华浩早点回来。华浩静静地让自己掩埋在那个黄色世界直至黑夜终于将这一切挟裹,在这一段时间里,华浩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也许他觉得自己是孤寂的吧,因为毕竟当他在这片苍凉的黄土地上壮怀激烈的时候,没有能象电视剧里那样一个长衫翻飞的剑客旁边总有一个红颜佳人的罗衫在飘舞,华浩记得刚才好象模糊感受到了一个曼妙的影子的存在,只是不能判断这是视线的遥远的前方真实的身影,还是长期盘踞在脑海里的绝美侠女在这种情境下飘然显身,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这些镜象固然美妙,然而毕竟还是不如美好的现实更能让人充满幸福,再过一段时间,他华浩就能站在北京的街头畅想未来了,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北京的街头是什么样,北京的街头对他意味着什么,但是这的确是现实,是足以让年少的华浩们忽视一切的现实,所以,华浩对于黑夜来打扰他金黄色的想象并不恼火,当又一个黑夜来临时,意味着华浩又靠近了北京的街头一步。

就这样,当夜色第五次来打断华浩的金黄幻想,提醒他不要忘却黑夜也是现实的时候,华浩突然意识到也许应该去取录取通知书了,根据一般的惯例,新生入学应该在9月初,而其时已是8月的下旬,启程到遥远而陌生的北京,应该不能用平常心来对待,在行动上,也要显出非凡才是。

姑妈对华浩这几天规律的行动已经有点狐疑了,这天早饭后,华浩说要去看一下录取通知书有没有来,姑妈才释下心来。华浩再次来到县教育局招生办,第一次来时的那种哄闹拥挤场景已荡然无存,贴在墙壁上的红纸榜单还有丝丝缕缕的残迹,一年一度,跌宕起伏的心理变局之后,几家欢喜几家忧,然后一切复归凄零。华浩递上了相关的证件,工作人员把 封上印有北京医科大学字样的信递给了华浩,脸上居然也有和华浩心里一样的愉快,说道“祝贺你啊,考这么好的学校,也是给我们县的教育增光啊!”然后又略带奇怪地问“你怎么现在才来取啊,都来好久了,别人差不多都取走了。”华浩憨憨地道了一声谢,走出门来,迫不及待打开信封,一个有着烫金封皮的小册子滑到了手上,“北京医科大学”六个镏金滚圆的大字,象一条翻腾的蛟龙一样弹射到华浩眼前,封皮上字的背景就应该是北京医科大学的校园风貌了,看起来似乎很壮美,瞬间让华浩产生了无限向往,翻开封页后,才知道自己被录取的专业是卫生事业管理,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专业,虽然那一瞬间让华浩略感迷茫,但是想想以自己如此单薄的一个身躯,那是亿亿万万的身躯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却硬是把它搬到了北京的阳光下形成影子,而且还是在北京医科大学的光环里显影,实在是祖德流芳了,虽然在高三最后学期老天爷和自己开了个玩笑,让自己的大脑变成了一团混沌,但是终于还是对它的失误进行了弥补,最起码让他华浩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他梦想中的学校,至于后事如何,那已经不是当时所能考虑的了。当然,非凡的北京医科大学还是给了华浩一个下马威,当愉悦中的华浩看了通知书上规定的报到日期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通知书上规定8月28,29两天为报到日期,而当天已经是24号了,一些手续还得办,听说家里还要准备大宴宾客,来庆祝这一辈子难得一回的大喜事呢。

而北京,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它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而神秘,听到“北京”这两个字都让人莫名其妙的紧张,即便是华浩这样年少轻狂的心在它面前也是那样地忐忑,华浩一向慢悠悠的心跳终于开始有一点点的慌乱。几乎没有什么可思考的余地了,华浩就近找了个公用电话打了回去,和那头的人说了几句,然后挂断,估计了一会时间,再打过去,那边就已经是父亲的声音了,华浩刚一说完,父亲略微表示了一下对华浩的埋怨,就马上发挥了他农业技术员的办事风格,让华浩先把录取通知书交给他在城里办事的一个同事捎带回去,说明天家里就宴请乡邻和亲友,而华浩留在城里通知城里的亲友,明天随同他们一起回去,并且速去学校和相关部门办理一些升学手续,感觉父亲一副雷厉风行的样子,华浩受到感染,一瞬间变得轻快起来,回到姑妈家,在姑妈的协助下,按照父亲吩咐,平生第一次去和一些学校之外的社会单位打交道办手续,平生第一次置办远行所需要的行头,平生第一次知道城里还有那么多的亲戚在这样的时刻需要交往,总之有很多的第一次,让活在单调世界里的华浩觉出了一种异样的新奇,他的心底晃晃悠悠升起了一种“新生活好象要开始了”的模糊印象。

忙碌了一整天和一上午,华浩也是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生活还可以很忙碌,终于在第二天中午时分,姑父的大卡车挤了满满一车亲戚向远在农村的家里驶发,而华浩则还需领着一大帮人去挤占一辆由城里开往镇上的破烂公共汽车,然后在镇上转乘那种罩一个顶棚后当客车使的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在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乡村小石块路上一摇三晃,车上的亲戚们颠三倒四,却仍然浩浩荡荡地向目的地行进。

从离家最近的一个路口下车后,就是一片桔园,沿着旁边的小径,桔园的那头就是华浩的家,泥石小路先爬了一个坡,当一群人下了坡,在一堆草丛旁边稍微拐了个弯以后,华浩家屋前的开阔地就露出来了,当华浩在小径拐弯处,眼前一变得开阔那一瞬间,不禁被眼前所见惊得目瞪口呆,屋廊里、屋前的硕大的水泥晒谷场上黑压压的全是人,横过流经屋前的小溪,那边的广袤的田野上全是撒欢追逐的孩子和一堆一堆的大人,而屋廊屋前的场地和近处的田地里都错落有致地布满了大方桌和长凳,桌上七零八落的堆满了被抓得到处都是的瓜子、花生、糖果,当华浩更走近一步,才发现自己那镏金溢彩的录取通知书正在人堆里传阅呢,从人堆里穿越过去,直到走进堂屋,才发现房间里头才是更大一番天地呢,每一个房间里都是人声鼎沸,所有能坐的家什上都已经坐上了人,大部分人都是站着的,或者是挤着坐着,由于是夏天,热浪灼人,即便是比较远的侧房里的闷热的气息都能随着那屋的欢声笑语袭了过来,直到从堂屋侧门进了第一间耳房,才终于有一个和华浩打招呼的亲戚,此时华浩才意识到,刚才由于被惊诧占据了浅意识,都没留意到大多数都是生面孔这一事实,一扫之下,只是偶尔有些熟面孔在人群里若隐若现,以至华浩都无法判断那些熟面孔和自己的亲缘关系,以他华浩19年的人生阅历,这些人里,华浩顶多能知其十一,华浩不禁暗暗感叹,看起来那么单薄的父亲竟然有如此厚实的交际,虽然大都是些灰头土脸、皮发枯糙、沾泥带水、鸠衣百结的穷亲寒友,但作为一个广大农村世界里生活的家庭,这样的景况也算鼎盛了。19岁的华浩头一次感觉到,也许家真的不只是父亲母亲姐姐哥哥和自己组成,家应该有它的内涵和外延,小世界之外有大世界,大世界之外还有花花世界,而生活在自我组成的世界里,又怎么去把握这大大小小的联系呢!

在一天之间,父亲竟然把如此多的乡邻朋友、远亲近戚,华浩的从启蒙到毕业的老师,而且似乎人数还在添加,因为外边不停的有鞭炮脆响,从四面八方召集到了这么一个小天地里,来庆祝他华浩这么一个看似辉煌实则难料的事件,而且家里一切事务似乎都井然有序,各类人等各司其职,物质在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准备充足,华浩深感佩服的同时,也对父亲及家人充满了感激。不管将来的人生怎么样,19岁的华浩能有此刻的辉煌,没有家庭的抚育、教养、鼓励、支持和完全无私的投入,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所以,家庭是任何人无法不感激的载体,因为不管怎样,家庭给你生命并让你长成你现在的摸样。

当父亲用由于喜悦而微颤的声音致饭宴开始前的祝词时,华浩才从这繁盛的场面和失神的沉思里醒过劲来,怯生生地来到父亲旁边一个较开阔的地方站定,略显拘谨地接受万众瞩目,外在的华浩象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那样羞涩而不安,而内心的华浩却早已乘风破浪、直挂云帆。

那天,华浩喝了人生中的第一口啤酒,那会在农村,一般家里头都是喝自酿的米酒,啤酒还是个稀罕物,而华浩的庆祝宴上竟然用上了城里人设宴时所使用的酒类,这样的规格也就是在极度喜悦的心态下才制作得出来的。说句客观实在话,那啤酒确实很难喝,虽然没人喝过阴沟里那发馊的臭水,但是喝第一口啤酒所感觉到的怪味总能让人联想到它们。可是那天也怪,就是这么难喝的东西,不但大人们在推杯换盏、开怀畅饮,第一次喝它的华浩竟也不明不白地喝得酣畅淋漓。也许只有这种异常的味道才能契合华浩此时心底异常的喜悦,这样难喝的东西,进了华浩喜气洋洋的胃,沾了喜气,竟然在华浩身体里升腾出一股美滋滋的感觉,华浩被这种美感所蒙蔽,好象手指挥着大脑一样,一碗啤酒刚被送进嘴,大脑又得到了喝下一碗的指令,那一天,华浩喝光了他19年人生所有的美酒,然后又在屋前小溪翻江倒海般吐掉了似乎潜藏在身体里19年的阴郁之气,或许,19岁后的人生就将是美景年年相伴、晦气无处藏身了吧,被酒精冲昏了头脑的华浩当时昏头昏脑地想。

那天当宾朋象潮水一样散退的时候,华浩的醉意却象潮水般涌来,很快就沉沉地进入梦乡,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点没错,华浩梦见自己骑上了一匹快马,那马浑身白毛胜雪,双目精光四射,脖颈浑圆,四肢鼓胀,一副跃跃欲试的潇洒模样,而华浩一袭黑衣,威风凛凛地端坐马背,手中缰绳一拉,双腿一夹,白马象离弦利剑,绝尘而去,当到了长江边上时,华浩看着翻波涌浪的滚滚江水,一时兴起,竟然在马背上站了起来,左手杨鞭,右手在马屁股上热烈地一拍,只听白马一声怒吼,马鸣风啸中但见横空跃马,白马竟然从长江的这头落到了黄河的那头,真是春分得意马蹄疾,一步江南到河北。

当然,白马这一记惊世骇俗的跨越,也把华浩惊醒,当他睁开眼睛时,正是清晨,父母早已将一切收拾妥当,而父亲完全穿成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华浩知道,新的征程开始了。

在众多亲友的目送下,在母亲泪光滢滢的嘱咐中,华浩身着全新的黑色裤子和白色衬衣,迎着南方夏日清晨的徐徐清风,和着父亲单薄瘦小的身影,拉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沿着桔园边上的小径,放飞着内心的遐想,去向了前方。

到了县城,华浩回到学校去办最后一道转团组织关系的手续,也是对培养他的土地的最后留恋,新来的校团委书记自然不认识他华浩,不过当华浩说明来意,把证件递到他手里,他看到了名字后,惊呼一声“你就是华浩啊,大名鼎鼎啊”,接着又说“北京医科大学,好!”。

就这样,华浩在这个小地方吸饱了最后一丝优越感后,满腔豪情、一身热血躺在了县城去往省城的长途卧铺车上,也许是豪情上涌、热血翻腾的缘故,华浩体验到了人生第一次晕车的滋味,县城到省城一路上斑斑点点撒下了他华浩的痕迹,好在车上居然也认识了一个已就读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热血青年,一边有父亲的照顾,一边有该热心老乡介绍华浩将要去就读的学校的情况,华浩的幸福征程倒也没被这段起初的人生苦旅所冲淡。车深夜抵达省城汽车站,热心老乡轻车熟路,带着华浩和父亲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华浩极力想看看省城的模样,但在低矮的出租车里,远远的昏暗的路灯下,省城显得模糊而安详,给不了华浩任何印象,到了火车站,还没来得及瞄一下站前广场,就跟着进了售票厅,父亲将钱交给热心老乡去排队买票,华浩和父亲守住行李,一会儿,老乡出来了,愁眉苦脸地说快车票几天后的都买不到了,只好买了慢车票,钱倒是省了一半,不过要三十四个小时,如果是快车十多个小时就到了,父亲表示出了一点遗憾,不过也很快认可了,华浩一听,却煞是不解,怎么火车让你多坐那么久,钱还要得少?不过,华浩很快就被即将到来的长达三十四个小时的火车之旅所振奋,也就懒得去细究这个问题了。

候车室里横七竖八堆满了出行的人们,华浩三人生拉硬拽,勉强从人缝里寻找到一个可以将行李和三人堆放在一起的地方,坐定以后,华浩脱离了一贯的安静模样,新奇的感觉让他显得异常兴奋,当然,在这样的地方,在人山人海里,没有可联系的手机,还要照顾那么多行李,去外边闲逛是不可能的,华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那个瘦弱的身体所占据的空间里艰难地扭动,东张西望、瞻前顾后,眼睛灰溜溜地望着那些姿态各异、神色万千的人们,他们或灰头土脸,或容光焕发,或凝神沉思,或面无表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哭的笑的,躺的站的,蹲的坐的,蹬黑皮鞋的穿破草鞋的,眼皮耷拉的目光闪躲的,傲慢的卑微的,形形色色,气象万千,组成了一副微型的人间生态图,华浩哪里见过这等场景,原来这个世界竟然是一个奇妙的世界,19岁以前如果是百草园,19岁以后就应该是万花筒了吧,19岁的华浩如是想。

经过漫长的等待,随着缓缓移动的人群,华浩三人终于登上了火车,华浩坐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眼睛巡视了一遍火车车厢的模样后,便将视线投到了车窗玻璃外的广阔的世界,火车一路北上,跨长江、渡黄河,华浩眼睛里闪过南方低洼的水田、秀气的树林,闪过北方硕大的平原、磅礴的山岭,闪过夜色中呜咽的长江水和黄昏中嚎啕的黄河浪,经历了两个白天和两个黑夜,到达了北京。

当第二个深夜凌晨时分,火车突然一顿,速度骤然变慢,列车上喇叭突然响起,它欢快地喊着“各位旅客同志们,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就要到了,北京是…”华浩霍地从座位上站起,顾不得听喇叭的欢呼,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遥遥地看见一大片的存在,稀稀拉拉的灯光隐约其中,投射出模模糊糊的光影,偶尔有些连成一片,大部分都是星星点点,遥远的地方只有象萤火虫屁股一样闪耀的亮点,却能看见近处散淡的光影所形成的灰黄的流线,在这些深夜里孤寂昏黄的灯光的勾勒下,华浩只觉得一股庞大无比的气息扑面而来,而里面的内容模模糊糊、若隐若现,倒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华浩对着窗外想,北京,我来了!

就是这样,毫无过渡地,华浩从一个南方偏僻的小县城来到了巨大的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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